2009年2月16日星期一

廈門街的巷子 余光中

又一輪中秋月快圓的季節
秋已到巷口,夏還徘徊
在巷底那一排闊葉樹陰裏
從從容容地讓我走過
有迴聲如遠潮的時光隧道
卻驚見少年的自己竟從巷底
迎面走過來,一頭黑髮
滿眼閃著對巷外的憧憬
到巷腰我們相遇,且對視
感到彼此又熟又陌生
「外面的世界怎麼樣?」他問
表情熱切,有一點可笑
「到時候你就知道,」我笑笑
「有些事不如,有些事比你想像的還要可怕」
橄欖核一般的初秋天氣
中間鼓,兩頭尖
響晴的早晚,在亮金風裏
能嗅到中秋月色和月餅
八千里路長長的月色
半輩子海外空空的風聲
該是月圓人歸的季節了
小雜貨店的瘦婦人迎我
以鄰居親切的舊笑容
「幾時從外國回來的?」
不知這六年我那棟蜃樓
排窗開向海風和北斗
在一個半島上,在故鄉後門口
讓算是故鄉呢,還是外國?
「回來多久了?」菜市場裏
發胖的老闆娘秤著白菜
問提籃的妻,跟班的我
這一切,不就是所謂的家嗎?
當外面的世界全翻了身
當越南已了,
巴拉維死了唐山毀了,
中國瘦了胖胖的暴君在水晶榕裡
有四個黑囚蹲在新牛棚裏
只留下這九月靜靜的巷子
在熟金的秋陽裏半醒半寐
讓我從從容容地在巷內
像蟲歸草間,魚潛水底
即使此刻讓我回江南
秋風拍打的千面紅旗下
究竟有幾個劫後的老人
還靠在運河的小石橋上
等我回家回陌生的家
去吃晚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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